喜鹊在云上架桥。

斩兰因





为他歌功颂德的电影里总有这样的台词:神刀斩断在世的一切传说,它簇拥着福地樱痴成为剑道的魁首。这不是福地樱痴第一次看到或听闻诸如此类的论调,但他从未对此发表过任何评价,只在某些时刻回想起这句话。当下,雨御前锋利的刀锋架在福泽谕吉的颈边,前几分钟它刚刚穿透了福泽谕吉的腹部,福地樱痴越过旧友矮下去的肩膀看到了它,福泽谕吉的血从翘起来的刀锋上一滴接着一滴缓缓滑落,从刀刃处流淌到深色的外袍上,就在那里铺开血花。

福地樱痴知道五分钟后这个地方会下一场没什么来由的雨,雨就像人生的所有意外一样难以预知,但唯有他可以凭靠跨越时空的神刀得知此事。五分钟的时间,他需要站在福泽身前说一些无关紧要的话。从一个客观的角度而言,他不愿意让观众一头雾水,而福泽谕吉也许是这出告别戏的唯一观众——只是这出告别戏吗?福地自己也不明白,也许还有些别的,诸如福地樱痴的一生。

十三岁他踢开道场的门,那一年福泽谕吉九岁。四十家道馆中的三十九家败在福地樱痴的刀下,福泽谕吉守的是最后一家。小有名气的少爷剑士,连只顾埋首于剑修的福地樱痴也听说过的名字,早些时候福地对此不屑一顾,直到他第一眼看见盛名的少爷剑士与那双灰蓝色眼睛。这是福地樱痴除了刀与剑之外记住的第一个事物,就在月光底下,不排除神奈川的月亮作祟,也不排除福地樱痴自己在记忆里擅自涂涂改改。他不负责任地认为那时候福泽的眼中是纯粹的,只有福地樱痴,或许还有他劈来的每一道刀光剑影,毕竟福泽谕吉自己也那样说——在一场尚未到来的暴雨里,他的声音轻飘飘的,与吹拂脸颊的风没有什么两样。


我一直感受着过去在身旁的你。你的习惯、呼吸、剑气,我都能感受到。


他胆敢说这样的话,福地樱痴想,活像电影里旧情人的忏悔。他为自己的想法感到好笑,在这个近五十多岁的年纪里。是谁在佩服福泽谕吉的记忆呢?福地樱痴说不清。数十年前的故事在今日仍能如数家珍,或好比一个虚无缥缈的梦中梦,和福泽度过的旧日在里头碎成雨一样的晶片;又或许是缺了终卷的故事书,爱伦坡没有写完的侦探小说,还有阿蒂尔·兰波遗落的诗行;最不济是没有结局的老电影,人散去了就当作退场。但福地樱痴知道梦中梦是一个无法被期待的泡影,无终卷的故事书也会有人强行结尾,拍摄电影的那个人会留在场上看到最后——所有故事都有结局,只是福泽谕吉总是喜欢站在不好的那个结局里。

你喜欢这个我写给你的结局吗?福地低下头,看着福泽谕吉的灰蓝眼睛。他想他是不喜欢的,他又是孤身一人了,像许多年前一样,双眼寂寥无神。只是福泽无力拒绝福地送给他的这些礼物:凋敝的侦探社,四散零落的社员,曾经陪伴福泽的一切都在福地的手中几近毁于一旦。看在过往的交情上,福地理应兔死狐悲,但他独独想福泽谕吉只有在这种时候,才分得出些空余的情感,回头去看看旧日兰因结下的絮果。三十六年,福地樱痴沉声说,他的声音苍老得像一头困兽。我们认识了三十六年,第一个认识你的夜晚里我和你说过,这条通往剑道巅峰的路不会再孤独了。

源一郎……源一郎……他听见福泽谕吉这样回应他,语气里充斥着连福地樱痴自己也无法识出的复杂情愫:他也许是悲伤的,也许是愤怒的,也许是无能为力的,或也许是愧疚的。他仍然绝口不提过去,仿佛那是比起当下无法忽视的阵痛更为恐怖、阴暗的沉疴。福地樱痴蹲下来,凑近了看着福泽的面容,他总觉得此时他同他有一种病态的亲近:他气若游丝地念着福地的名字,三十六年来的头一次,福地樱痴一次也没有回应他。

福泽谕吉在福地樱痴的眼里一直是个木讷的孩子。十八岁,福地樱痴喜欢牵着福泽谕吉去看冬日祭的焰火,在嘈杂的人群里头跟福泽谕吉说些有的没的诨话,福泽听了会笑,稍仰起头,就对上福地的眼睛。他嘴角勾起个微乎其微的弧度,福地在忽闪而过的烟火光中瞧得一清二楚。但福泽谕吉总是不愿同他打同一把纸伞,任凭福地樱痴磨破了嘴皮子也不肯——没分寸,福泽扭过头去说,福地看不清他的表情,只是听得福泽的声音总好比冬日覆雪结冰的河流,沉静而又冷冽。福地樱痴抬起手,手里躺着一个白御守,说是送给福泽谕吉的礼物。认识你九年,第一次送我礼物。福泽这样说,灰蓝的双眼亮晶晶。

但就在眼下,福泽谕吉虚弱地倚靠在墙边,他抗拒福地樱痴的接近。过去他从不会有这样的举动,福地樱痴想——当然,不排除第一次被雨御前重伤的原因,福泽谕吉没有见过雨御前——他甚至想给福泽谕吉道歉了,三十六年的交情,福泽谕吉却只能在这个时候见到福地樱痴这辈子最爱的一把刀。往前,福地樱痴最爱的那把刀被锁在某个匣子里头,就连福地樱痴自己都不记得匣子被放在何处。他惟独记得那把刀曾光亮的刀身,可劈开铜皮铁甲的寒刃,以及它似乎独有的、如春泥般的追忆。换言之,倘若某些记忆连福地樱痴自己都不太记得清楚,那把他曾钟爱的旧刀就是某种兰因:福泽谕吉也曾经握过那把刀。那样的训诫仍在耳边:刀是武士最亲密无间的贴身之物,而触摸武士的刀,又与触摸武士本人有何区别?二十五岁,他跪坐在福地樱痴身前,指尖缓慢如斯地游离过刀柄与刀刃,最后停留在刀锋处。福地樱痴猜想他是否曾在其上遗留过一些温柔的因素,不论是记忆、情愫、或者仅仅只是温度。福泽的手覆在刀背上,久久没有离开,他轻轻地念着福地樱痴的名字。

他说,源一郎——源一郎。


那把老刀还会告诉他什么呢?一些无疾而终的记忆,一个如同东逝流水的幻影,一声没有回音的叹息。在已被憾事淹没的、无法追及的往昔,福泽谕吉空手接下白刃,其后反夺福地的刀——你输了,源一郎。福泽那样同他说。福地樱痴耸了耸肩,他知道这回自己错在何处:下一次夺刀就不会那么容易了,你这家伙。喂,要是回到过去,我可不会被你夺下刀来啊。

可福泽谕吉和缓地答道:怎能回到过去?没有人能回到过去重新再来。输了就是输了,源一郎。

是,是!没人能回到过去。福地樱痴这样说,他的刀光转瞬劈落了稳固的桌面——面对着询问室中的福泽谕吉——怎么,你刚刚是想要空手接白刃,等我顺势劈开你的手铐,再反手夺过我的刀吗?

“被发现了啊。”福泽谕吉低下头,福地看不清他的表情。输了就是输了,没有人能回到过去重新再来。福地樱痴突然想如此回应,可是最终也没有说出口,话语在他的喉咙里滚动了个来回,却恍惚像身处早已腥臭腐烂的过去,连雨御前也劈不开的时空:福地樱痴和福泽谕吉就站在那里,谈论武士道与春季的樱花。



福地樱痴低下头,而福泽谕吉仍然用那样的眼神凝视着他。雨已经下起来了,水滴从福泽的额发淌至唇角,又至颊侧,最终流向血红的伤口。好吧,人不能一辈子只活在过去,福地樱痴这样想。他们已经走上了截然不同的两条路,可悲的、令人深感恐惧的鸿沟已永远横亘在二人之间,福地樱痴问他,你或许记得呢?

记得什么呢?福地樱痴也问自己,他需要福泽谕吉记得什么呢?三十六年的交情吗?不需要这个,近五十多岁的他站在雨里,早已经得知爱恨是漫长时间里最不值一提的东西。所有的钟爱都像一捧流水,一阵春天的晚风,轻而易举地消失,但福泽谕吉从未对任何人说出口的爱不会,他的爱在数十年前就已然冻结,徒劳地封存在某年某月的刀光之中,无人揭晓。

至于福地樱痴,他在这个时候想福泽谕吉远离他的许许多多年——他是否重新热衷于爱这种虚无缥缈的情感,他是否爱过谁而谁又曾狂热地爱过他?没有人知道问题的答案,而不远的死亡会吞没所有的年少秘密。福地樱痴想起他的刀,想起电影里翻来覆去用的那句台词,可他站在雨里,雨御前刚刚穿透了福泽谕吉的腹部。福地樱痴没头没脑地觉得,神刀斩断的不是世上一切的传说,仅仅只是他无疾而终的三十六年,所有遗忘的尘世兰因。离开的那天,福泽谕吉明明看着他的眼睛,说我不和你走。


输了就是输了,源一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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