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鹊在云上架桥。

下雨天

*私设如山,非原设世界观,很俗。


“我们失去的东西也会难过地想要找回我们吗?”        

*伯蒂·史密斯



  

五月份的雨日实际上是稀有的,掰着手指都能数得过来。一个以自由与包容出名的城市却不欢迎湿漉漉的大雨,如同囚笼般牢不可破的雨,会将城市锁入雾蒙蒙的虚无之中。那些雨后沉郁的一切事物,不论是空气中潮湿闷热的泥土气味,人群熙攘所滋生的嫌扰,还是车水马龙下令人无处可逃的窒息感,都让他无所适从。凯亚·亚尔伯里奇不适时地撞上这个月份里的第一场雨,就在许多往来路人的注视下,他穿行街巷,路面上的积水浸透皮制的靴子,而他周身独像裹在朦胧的湿雾里,肉眼无法看清的小水珠悄悄留在了他的脸庞,顺着脸部的弧度慢慢滑落。或留在发尾末梢,随他奔跑的幅度继而弥散在微弱的风里。

  他永远无法忘记这一日,乌云密布的天幕被一隙阳光撕裂几道小小的口子,淋漓撒在高楼之上,而在那之下的他遥遥望着远方,阳光总是照不到低矮的巷路的,但他同父亲却往往在这样的路上踽踽前行。这个城市里的风与飞鸟都是自由的,在云里,在周身,在他因年少而怯怯的眼中。

  他今年就快要有10岁了,半年前父亲带他来到这座名叫蒙德的城市,在这个城市的郊野租住了一个陋居。父亲每日早出晚归,一日之中能见面的机会甚至寥寥无几,他猜测父亲是为了生计奔波,并数次从简陋的窗口中捕捉到父亲黄昏时回家的疲劳剪影,这使他无来由地感到羞愧。他常常趁父亲离开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外出,磕磕绊绊地走在泥地里,扒开原野上丛生的野草,跑去不远的那个大城市。城市的图景在他眼前徐徐伸展,从平整的街道,延至鳞次栉比的高楼,灯红酒绿与金碧辉煌的一切使他感到不可置信、如梦似幻。他那时尚未意识到,此后的人生中也许再未有任何一次惊艳——如遇这个斑驳陆离的城市。

  在他们来到这个城市的第二天,父亲为他置办了一套朴素但还算体面的衣裳,叮嘱他这套衣裳的得来不易。凯亚从此每逢悄悄进城的时候都会穿着这套衣裳,使他自己看起来与那座城市并无太多差异之处。即使他早就发觉他与父亲同城市中的许多人有些许不同,他的肤色不同城中居民瓷白,反而在阳光下会显出麦色。父亲同样让他遮起了右眼,用一个小小的眼罩,并告诉他无论如何都不能摘下来。凯亚很听父亲的话,伊始并不能适应,他歪歪斜斜地摸索着,小心翼翼地走每一步,他的那只眼睛成了一个累赘,如一处剔除不去的隐疾,直到那只被遮住的眼睛彻底沦陷在漆黑的世界里,他不知道这是一种畸形的保护,保护他同这个城市——或者说是掩盖他与新世界格格不入的最后一丝证明。像寒鸦镶饰羽毛,再跻身于百鸟之中,可父亲告诉他:这不过是如同衣物的作用,遮盖身体不尽如人意的部分是不足为奇的,他不必为此哭泣,他也不被允许哭泣。

  某一日,他两眼紧紧锁住破旧餐桌上散落的几张钞票,昏黄的灯光划出光与影的界限,将那几张钞票笼罩在沉重的光下。父亲用低沉的声音告诉他,仅能够维持生计的现状不会持续太久,他必须也要为这个家做出点什么。凯亚在这句话里并未意识到其他的许多事,年幼的他唯独欣喜于“家”这个名词。他同父亲总是长久地漂泊在路途中,不知道终点在何处,甚至不记得始于何方。生而流浪,居无定所,如同风雨中飘摇无根的草叶。他在书上看到过这个名词的释意,心安处、避风港…凡此种种。以往父亲极少同他谈话,他自幼同父亲也交流寥寥,但可笑的是,这个词从父亲的口中再度传来,凯亚便不再认为来日难捱,即使他只有这样一个不起眼的年纪。父亲驱使他在城里找了一份零工,这时候的凯亚倾尽全力也无法完成太多的苦力活,只被安排了一些繁琐的任务,在他完成之后,才能在黄昏中拿着一些日结的零钱,匆匆忙忙地寻找回家的路。

  这个雨日里,他原定的计划被大雨打乱,外披的大衣也叫雨滴弄得湿漉漉的,他身处其中如同一只垂头丧气的小狗,找不到回家的路。口袋中的零钱因为踉跄奔跑不翼而飞,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找一隅房檐下的小小角落,数天上的飞鸟迎风飞过多远距离,时针又走过多少回合。身边一位同他差不多高的男孩忽然不适时地靠近并开口问候,那个男孩要同他搭讪。

  凯亚竟显出一些他自身并不娴熟的迟钝感,这片区域极近市郊,穿过富人区后就是回家的路,地域的偏僻使这一带人迹罕至。在某个瞬间凯亚意识到,同他搭话的男孩衣容华美,肤色白皙,就连问好的措辞都显得精雕细琢,他非富即贵,而他俩唯一的交错点只有可能是在倾盆大雨下的这个小小的屋檐。命运弄人,他们俩都困在这个地方寸步难行,凯亚深吸一口气,周身凛凛的风倒灌进他单薄、潮湿的衣服里,他想坚定地望着对方的眼睛(父亲告诫他同他人交谈时一定要这样做),但顷刻又是眼神游移。在并不遥远的距离里,男孩身上一股清淡的香氛片刻间袭击了他,混杂着雨中复杂的气味。然而凯亚依然能记起来这香氛前调的由来,黄昏中他行走在荒草丛生的郊野小径中,余晖碎成颗粒状的光点,稀稀落落地洒在名叫小灯草的野花上。香氛的后调叫雨水冲得散漫,狂风席卷着便无影无踪。

  凯亚低声回应了男孩的问好,并在这个时候才注意到男孩赤红的发色,与他的肤色相得益彰。对方询问他是否也在此处躲雨,凯亚快速肯定了此事,但气氛在这个显而易见的问题后就呈现断崖式下跌。在此后男孩不再开口,却又显出坐立不安的神态,憋红的脸像红彤彤的苹果。凯亚不禁觉得滑稽,便缓和语气问道,你是不是想说一些什么?

  男孩支吾地提出,你也在附近的公学上学吗?凯亚自动忽略他在这个关键问题前使用的一切礼貌用语,诸如“无意冒犯”、“多请谅解”…他明白这个附近的公学指的是哪几所学院,专为此处富人区的贵族子弟提供的教学学院,造价不菲,入学的学生又无一不是豪商巨贾的孩子。男孩补上了他的学校名称,期待地看向凯亚,也许他依然指望凯亚能够给出一个相仿的答案,凯亚这样揣测这位陌识。然而他并不能借此作文,他实际上也并没有同任何同龄人一般进入某个公学去学习书本上的东西,即使他对书本是很感兴趣的,他外衣的大口袋里唯一没有随着零散的钱币掉出去的,是一本湿透了的、讲述离群寒鸦的故事书。

  虽然如此,一些莫须有的虚荣心却使他声称自己并非附近公学的学生,随后缄口不言,留予一些可疑的空间供人推测,即使在撒谎的下一秒他就有所悔意。对方将他掩藏的真相解释为“他同样也是一个同龄的学生,仅仅只是不在附近就读”。

  男孩轻描淡写地说,他常在附近见到凯亚——这使凯亚竖起了耳朵,警铃大作,凯亚实际并不希望自己引人注意。“我在什么地方见过你?”男孩带着凯亚的问题,仿佛陷入一阵严肃认真的思考当中。“我在街角的面包店、酒馆门口见过你,你常常走在靠近街边路灯下的一侧,对吗?……或许你不记得,不知这条路是否是你回家途经的不起眼的小街。……我常常坐车路过的时候见过你。”他顿了顿,小心翼翼地观察凯亚的神色,继而再次开口。“往常没有雨的时候,你就不会停。”

  对方依然絮絮叨叨地提起某些细节,证明他单方面同凯亚相遇过许多次,就在这一条长街上。凯亚的心绪愈是飘忽不定,他对眼前的人并没有印象,凯亚总是觉得他与父亲见过许许多多的人,多到他没有办法对每个人都留存哪怕微不足道的印象。他与父亲常常“旅行”,像寒鸦飞过森林的许多树梢,故事里说寒鸦是流浪的孤鸟,他并不知道流浪的意思,而父亲给他的解释,就是旅行。使他人在自己心中留下印象,是避不开故事的,印象仅有深浅之分,可故事里的情感却有轻重之别。凯亚此时尚未明白,想要同他人产生羁绊,就要承担落泪的风险。他那样轻而易举地回应,使面前的男孩因此在他心里留下特别的印象,凡此种种,就成为故事的开端。在城市的夜晚来临之前,凯亚独自走上这条街,路过街角香气扑鼻的蛋糕店与周遭的灯红酒绿,走在他回家时途径的路上,从这个城市里,走到城市之外,长街的末路,往右的拐弯就通往郊野。

  然而他们在此相遇仅仅是因为这一场雨,耽搁了彼此回家的路。百无聊赖中他们才开始交谈,男孩的名字是迪卢克,他今年比凯亚大不了两岁,家住在街尾往左的富人区,大雨让负责接送他的司机延误许久,随后迪卢克转而谈论到那位司机,他侃侃而谈,很有一派小大人的模样,雨声淅淅沥沥的,凯亚其实听得并不清晰,更对此鲜有评价,他是较为沉默的一方。

  因此他并不讶异于,迪卢克在几十分钟后的分别之际对他的评价,红发的男孩乐呵呵地将他形容为河边清冷的冰雾花,以喻他寡言的表现。对方心满意足地收下了他最后一句礼节性的“再见”,还有车辆缓缓起步后,迪卢克摇下车窗大声询问凯亚的名字,但车已然疾驰而去——他终于想起这件事——凯亚的自我介绍还是轻飘飘的,凯亚·亚尔伯里奇的姓与名在他低低的嗓音里消弭,停留在倾盆大雨中。

  凯亚甚至并不担心对方是否能记得他的名字,这也许是无关紧要的。他在此刻踏出新的一步,重新奔跑在雨中,因为他本来就浑身湿透了。

  他再次回到市郊的家中,外头的雨在半路才依依不舍地停了,天空显出一片水彩般的火红,映照着余晖最后的绚烂。凯亚将那本湿漉漉的故事书摊放在木制的桌面上,木色小桌有些年头,上面也堆满杂物,故事书与杂乱的背景格格不入,其中的书页也叫水渍粘得相互融合,黑色铅字在其中泡得发白发烂。长时间的烘干大概也无济于事,对此他深感遗憾,故事的结尾他无从得阅,他对此书的印象终结于寒鸦披上孔雀的尾羽摇身一变,人见人爱,却再无后续了。

  直至深夜,灯光愈发昏暗,他也没有等到父亲回家。凯亚对此并不意外,近来父亲回家的频率与时间都变了,较之前更没有规律可循,有时隔天,有时长达一个星期。在好不容易能与父亲重新对谈的日子里,父亲说他重新找到了其他的工作,投入的时间与精力相比之前更是翻倍增长。凯亚在谈话的间隙中询问他们下一次旅行的起点与启程时间,因为在他的印象中他与父亲总是不断地旅行,周遭风景更替已成寻常,然而父亲此次决意安定下来。父亲询问凯亚他是否能够接受这座城市,凯亚幅度极小地点头。当然,父亲慷慨肯定了他,我们也许要在这座城市生活很久了。凯亚对此深信不疑,对父亲愈发无规律的离家没有疑虑,他自己所打的零工报酬也会积少成多,成为一笔不小的积蓄供他开销。那本彩色的故事书放在桌上,无边的寂寞席卷了他,窗外是一望无垠的黑暗,只有遥远城市的灯影缓缓流淌。

  他在微弱的困意中幻现出一片荒芜的灰色梦境,雨水淅淅沥沥地浇在路边的野花上,未归巢的飞鸟藏在被压弯的花枝下。海水如数着拍子一般,一浪又一浪地打在岸边,而他站在街头,站在灯下,站在某个“因暴雨才得以停留”的黄昏中。那时想起同他搭讪的男孩,在灰白的梦境中独具彩色,再多温柔的水也无法稀释他的流光溢彩。迪卢克·莱艮芬德的名字写在凯亚的记忆画布上,裹着数层厚重的金粉。哪怕风吹日晒雨洗,淡薄的痕迹也依然留在那里不曾离去,凯亚缓缓地闭上了眼睛。迪卢克的善意固然令他趋之若鹜,但转念一想,他们显得那样天地有别,哪怕从来没有人明说过,但肉眼可见的差距常常摆在那里,即使那是他们的第一次见面,即使是这样一个阴雨连绵的午后,年幼的凯亚穿着深蓝风衣、月白的衬衫,站在灰棕色房檐的角落,抬头就对上迪卢克的眼睛。


  往后的一个星期便不再有雨了,晴空湛蓝如洗,蒙德的天气恢复了它一如既往的明媚。他也再没有在那条路上见过迪卢克,直到他将上一次的记忆当成萍水相逢。凯亚依然在完成了每天的任务后行走在那条街上,穿梭在人潮里。偶尔他越过人影攒动,凝视车水马龙的街道,一张又一张陌生的脸庞印在他的脑海里,但都如同春日草野上融化的洁白絮雪,留不下任何痕迹。凯亚有时会无端地想起父亲的脸庞,还有风雨夜中摇摇欲坠的家,一切不安都化成露水,在每一日的清晨中如雾般散去。他总认为生活可以重新开始,眼下家中安定,留在这个如风一样自由的城市里是最好的选择。

  “没有雨的时候,你就不会停留。”这句话在他无意识的认可里伴他左右,凯亚步履匆匆,不知在路过熟悉的街景时,是否也曾路过陌生的命运。马路上飞驰的车中,又是否有一辆车正载着迪卢克,而迪卢克会透过灰色的车窗,望见他。就像迪卢克自己说的,他单方面与凯亚相遇了很多次,但凯亚却第一次见过他。那时候凯亚执着于“回家”,却受困于大雨,“回家”这件事在脑海里氤氲成一个温柔湿润的暖色块,他无意识地寻找对于这件事的依靠,一切有名字的、无名字的,有形的或无形的都融化进这个梦里,直到纸张湿透、光彩黯淡。

  他猜测兴许迪卢克同他萍水相逢,只是因为偶然的遭遇,并且因为状似是同龄人的缘故,迪卢克才乐于向他开口问好。凯亚思绪良多,浑如满身乱麻,使他连移步都缓缓慢慢。街道的尽头站着那位同他年龄差不多的孩子,火一般鲜红的发色,白皙的皮肤,他身后是长远的、没有界限的湛蓝天空。白云缀在蓝画布上,金黄色的太阳像一个被打碎的蛋黄,一滴一滴地将橘色的蛋液点滴在开满鲜花的道路上。树梢上的鸟儿叽叽喳喳的,又悠悠唱着春日末路的情歌,告诉过路的每一个人,大雨滂沱的仲夏夜晚不会太远了。

  迪卢克向他招手,蹦蹦跳跳的,看起来满心期待地等着他过去。凯亚今日依然穿着初次相遇时的衣服,几经熨烫也难掩褶皱与褪色。旧物就是如此不经磨损的,当他意识到这一点时,他又微微地、羞赧地低下了头。月白的衬衫发了黄,深蓝的风衣也被洗掉了一层外色,直到迪卢克在距他那样远的距离里,依然大声地对他说:凯亚,你今日看起来很不错。凯亚这才犹豫地抬起眼睛。

  迪卢克的声音在风里,被五月的微风许许加工得沉闷,即便如此,凯亚也无法忽视里头浅藏着的喜悦。然而凯亚依然如故,慢吞吞地走着,时不时踢起路边的一颗小石子,踢到花丛里去。愈走愈近,他的眼神游移在姹紫嫣红的花儿与街道上的地板砖上,偏偏就是不去看迪卢克的表情。他不知道要同迪卢克再说些什么,说近日来没有下雨,还是问下一次的雨日又是什么时候?诸多话题都绕不开雨,绕不开灰色朦胧的天空,那些淅淅沥沥的雨滴打在街道上,像许多个丁零当啷的音符,谱作一曲回响。凯亚顿在离迪卢克不远的地方,那里有一个歇脚的地方,而他自顾自地坐了下来。迪卢克依然是先开口的那一个,他站在树下,问凯亚近日如何。

  话匣子由此打开了,凯亚说一切顺利,随后耐心地回答迪卢克每一个好奇的小问题。凯亚不再担心他们无话可谈,迪卢克总是先他一步发言。他转而问迪卢克,今日似乎是步行回家的,为什么司机没有来接他?对方歪了歪脑袋,迪卢克的声音倏尔变小了,小得如同花的粉末,轻飘飘地洒落在凯亚的脑海里。迪卢克告诉他,他很愿意步行回家,如果在路上能遇见凯亚,那会让他更加开心。

  凯亚从那以后就知道年轻的迪卢克不会掩盖自己内心的想法,想到什么就是什么,充满了少年气的清白与勇敢。而反观凯亚,他在自己的每一个年龄段里,对于“自我”都相当不善言辞,在此刻,凯亚温柔的少年时光中,他依然不会表达自我。哪怕他也那样期待与迪卢克的谈话,对方是他有所交集的第一个同龄人,自然镶上了最漂亮的金边。所以他只是迟钝地、略显笨拙地点了点头,他不知道他雾蓝的眼睛还看着地面,也不知道风吹动了他蓝色的领结,更不知道往前与往后的一切命运注定——灰白、单调的色彩,也会出现在他的画布中。


  他那日回到家,许久不见的父亲坐在桌前,昏黄的灯下,父亲佝偻着背,牢固的阴影将他的身子藏得那样严实,使凯亚总觉得如同展开的鸦翼。黑夜变得沉甸甸的,重担一般压得凯亚喘不过气。他几乎要为此发声了,但末来还是收敛了一切言语走上前去。他给父亲倒了一杯水,沉默在二人之中如迷雾一般弥散,凯亚最后拿起那本早已看不清楚字的童话书独自坐下来,等待着父亲是否会同他有些什么叙旧式的交流。

  父亲轻轻地问他,怎么不同我分享一些在这个城市中的阅历呢?那一刻万千事物都悬停在他的嘴边了,凯亚的脑海中浮现出一幅老旧的水彩,漆灰的天空零零散散、胡乱地涂抹着几分烟一般的阴云,春日末尾的雨水从那其中倾泻而下,风将它们吹向穹顶之下的每一个人、每一朵花、每一栋高楼与大厦。空气中炙热的气流裹挟着他,而凯亚身处其中,笨拙地望着雨滴一点点落下、落下、直至砸在小小的水坑中,碎成镜子一般的晶片,每一片都画满他迷茫的自由。他旋即又想到他走过的那条街,远得望不见头。而他每日都走在路上,没有雨的日子就不会停下,每次也都会走到小径分道,告别蒙德的好天气,钻进辽阔的城外的原野中。就像一首无名诗,而凯亚是它名不见经传的作者。

  他最后才想起迪卢克,凯亚含糊不清地念他的名字,父亲也同他一起念,纠正了他咬字不清的发音。他说他也许同迪卢克成为了朋友,在某个泥泞不堪的雨日里。父亲惊讶地发问,以至于他倒吸了一口气——他说那是不可能的,凯亚,那是不会发生的事情。“什么是不会发生的事情?”凯亚迷迷糊糊地问,他的书攥在手里头,回想往前的一时。那并不是幻想,他确实对上过迪卢克的眼睛,亲耳听过迪卢克的自我介绍,亲口将自己的名字告知迪卢克。直到父亲告诉他迪卢克的身份时,他才倏尔察觉到他多么低估了那个同他交谈的同龄人。城里只有一个孩子叫做迪卢克,而他的姓氏是莱艮芬德,一个出名的贵族家庭,世代豪富。

  凯亚悄无声息地放下了他的书。黑夜在远方城市辉煌的灯光里静静地流淌着,直至黎明截断了它的去路。很多时候他抗拒去回忆从前,因此记忆顽固地滞留在他看见蒙德的第一眼,往前的故事却被他人为地忘了个干净,以至于他不再相信他仍然身处旅途当中,忘记凯亚·亚尔伯里奇是一只异乡的鸟儿。凯亚的故事始于每一场雨,爱恨都在雨里生根发芽,长成丛生的杂草,再在雨后干枯、萎缩。在他一无所知的时间中,故乡燃为灰烬,残垣断壁守着那片土地最后的星空,难民分分出逃,而他与其父的一支早期便离开故土的流民流入风的城市,悲哀地缩在一隅阴影之中。凯亚闭上了眼睛,夜晚的梦变成寂寥的白,如同身处皑皑的辽阔雪原,待暴风雪将至,他是其中一片有瑕的雪花。



  他知道昭示着遗憾与惆怅的雨又要下起来了。

  倾盆大雨没有预示地疾驰而来,深蓝色的暴雨日又一次留住了他晦暗的目光。那些脏污的雨水一遍又一遍地洗刷他脑海中的画布,彩色景物恍然间就叫水流一点一点地带走,余留下它曾经存在过的轮廓与痕迹。凯亚在雨中奔跑着,在那一条他走过许多次的街道上。雨中仍然飘忽着那一句令他顿生恐惧的话,明明话意如同壁炉中烤的暖洋洋的火,但却在这场暴雨中显得冰冷彻骨…且令他无尽地畏惧。

  在此之前,凯亚依然同他的朋友相遇在这里,他们谈论着迪卢克学校中的事情,迪卢克分享一切好玩的、有趣的见闻,而凯亚腼腆地应和着他。那时候的凯亚并不排斥迪卢克同他说许许多多的话,他耐心地回复迪卢克感兴趣的一切,这似乎让迪卢克更加开心且亲近他。凯亚自身也乐在其中,许多日都同迪卢克走在这条开满鲜花的街道上,每一朵花都盛满了笑语。然而今日,纵使第一滴雨轻轻地、缓缓地滴落在他的鼻尖上,他仍然温和地注视着迪卢克。空气中过多的水分把凯亚的眼睛吻得湿漉漉的,他眨巴着双眼,那些雨水滴滴答答地从天上飞落,飞到他眼前的时候像是染上了颜色,像迪卢克的赤红的发色一样炽热如明火。它们转瞬即逝,凝固在地面上,转眼成了泥土的养分。一直有说有笑的迪卢克忽然也不说话了,微弱的雨声让他们之间的气氛恍如深谷,岑寂而盈满神秘感。凯亚的手放在大衣的口袋里,紧紧绞着衣织,他的大衣被雨滴浸染了浅浅一层,染出一些不规律的深色。最后,他听见迪卢克轻轻地,缓缓地同他说某句话,这句话即如同当下的这场暴雨似的——倘若你同我是兄弟就好了。


  但那是不会发生的事情。

  风声呼啸着,将一些盛开的鲜花催折了腰,被暴雨打湿的花儿焉焉地垂着脑袋,不少花瓣坠毁在泥板路上,不知叫谁踩得七零八散,最后凝固在脏兮兮的地上。他的眼睛里是灰色的天空与复来的雨,还有唯一鲜红明亮的另一个他。凯亚忽然感到莫须有的恐惧,冰凉的惶恐如同藤条一般缠绕上他的四肢百骸,最后蒙上他的眼睛。这个“兄弟”并非好友的单纯代名词,而是充满血缘联结意味的请求,从往前许多日的相处中他感到迪卢克不是会开玩笑的人,他喜欢说到做到。而迪卢克并不知道他是漂泊的异乡人,举棋无定的生活无法预测,也许他同父亲下一秒就离开蒙德。在他的印象里,手足互相扶持,兄弟从来难以分离,远不同于好友,即使他们毫无血缘关系,长久的生活记忆也将永远使他们彼此关照,而“亲人”的名义会约束着他们不得不投眼对方。就是这样深刻而纯粹的羁绊如同一块香甜的蛋糕摆在眼前,却使得凯亚感到畏缩不前。如父亲所言,连彼此认识都是不会发生的事情,与迪卢克成为亲人,并且从今往后都一起生活,更不会去如此想,在童年与少年的时代中,他们彼此相识过。

  这是不会发生的事情吗?凯亚反问父亲,而父亲罕有地沉默不语,最后紧紧地捏住了凯亚的肩膀。父亲的眼睛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疲态十足,他的声音沉甸甸的:倘若能够发生,这也是“回家”的希望。他过于年幼,但即使不明白回家真正指的是什么,不知道是回到被战乱所摧毁的故土,回到只有须臾记忆的家乡,回到遥远的未有之梦中,却依然对此有所预感。他们是坎瑞亚的流民,隐姓埋名来到这座城市,本质上并不只单纯地为了避难。那时候的凯亚并不明白,就在雨将要落下的时候,命定的故事并不会经过任何人的同意才缓缓开启。他将手伸向迪卢克,迪卢克不明所以,但试探性地拥抱了他,而凯亚并没有异动。雨自顾自地下着,他同迪卢克分别,迪卢克依然用明亮的目光看着他,而凯亚却再也不愿同他对视了。

  迪卢克转身跑向另一个方向,凯亚站在不远的屋檐下,周遭的景色在雨日中显得影影绰绰,迪卢克的影子也变得不再清晰了。就像贝壳碾磨碎后,许多的白色粉末搽在他的画布上,将唯一明亮的那个人染得苍白单调,鲜艳的红在过多的雨水中,就那样暗自褪色了。

  凯亚飞快地跑回家,他沿途路过熟悉的原野,但在雨中已经不再重要了。他站在那个父亲同他定居的郊野小屋前,屋中一片黑暗,昨日告诉他会留在家中的父亲并不在家。他原以为是父亲暂时性地出了趟门,直至他推开门,发觉一切都不再是原来的格局。他们曾经走过许多地方,而告别一个地方的时候,就是父亲收拾行李,熄灭一直敞亮的灯光,最后紧闭门窗,牵着他的手离开。

  屋内的行李已经消失了,那盏常亮的灯没有亮起来,门窗紧闭,就像这次父亲也许已经忘记带上他了。






  时距上一场雨已有多日,他打开新的窗,泥土中沉闷着雨的味道。又要下雨了,而他不喜欢下雨天。此时,孤儿院的老师正轻轻敲着他房间的门。

  凯亚低低地说,请进。

  某一刻,一股与记忆中相似的香氛卷席了他,小灯草的野花香伴着欲来的雨,轻飘飘地同他再次照面。一位红发的男人站在门前,微笑着介绍自己的名字,他是克利普斯·莱艮芬德。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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